草从泥土中拱出来，萌出新芽，春风吹拂下，哗啦啦簇拥成一片。大地上招摇着青青野草。脚步从春天的大地上走过，草叶上的露珠亲吻脚跟，脚丫子沾着湿润的青草香。

每年春天，我会拎着塑料袋，徒步郊野，寻寻觅觅，采摘一些熟识的青嫩野草。鼠曲草贴紧地皮，冒出新叶，毛茸茸的叶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；鬼针草的新叶是紫色的，亮油油的，伸手轻轻一掐，独特的清香萦绕指尖；蒲公英的绿叶在春天里摆出八卦阵，锯齿叶的裂片有规则地排列，根部咬紧沙地。双手用劲拔，拔不出整株，借用小铲子，整株草连泥带沙，根部煞是洁白。夏枯草在野地里一串挨一串，开着紫色的碎花，像谁点亮的一盏盏烛台，摇曳着紫色的光，美极了……新采的野菜叶，细细濯洗后，炒一盘，餐桌上弥漫着春天的味道。有的晾干，置一边，留到夏天备用。用或不用，拥有大自然的气息，生命仿佛得到神灵庇佑，每一缕草香都为大地致敬。

这个春天，我从蕉城一路向北，走进七都镇北山村。一条洁净的柏油路指引向前，村舍的墙画是巨幅的凤凰图腾，房屋四周种满乌稔草。那草顶着芽尖，在冷春里依然翠绿。村头有畲族文创园、畲家风情广场等，这是一个以畲族文化为符号的畲族村。蕉城中心以北的北山村，原名白岩村。清乾隆年间，畲民从外地迁移到这里，傍山而居，各个畲族村寨散居山腰间，有“一村三十六寨，寨寨挂山腰”的说法。可以想象，窝山生存的寨民们亲密接触的不是海，而是山野里的青草古树。老祖宗对野地青草的功能辨识，代代相传，早已渗入到畲民的生活经验里。上世纪九十年代，各自然村完成了整体搬迁，北山村成为拥有上千人口的畲族行政村，盛产畲药。

畲药，多么神奇的药草，带着芬芳的青草香。畲族医术没有文字记载，靠祖辈口传身授，传男不传女，不传外姓人，畲民治病防疾通常就地取材。他们上山拔草、择叶、挖根，随手采摘，自己医治，药材地道。我曾看见一位畲民，从自家瓦楞上采下一种草，往手臂上一搓，鲜草淡绿的汁液涂满皮肤，说是能消炎止痒。几年前，我去畲村方家山采风，被大蜂从头顶蜇了几口，疼得似一枚钉子楔入脑袋，就近找不到医疗，惊恐得慌，当地畲民告诉我，用花粉解蜂毒。情急之下，我立马从路边采几朵鲜花，搓成一团，往头上使劲揉，后来并无大碍。青草独特的性情，熨帖肌肤，为人体清热、解毒、理气、消食、化瘀、利水、安神、祛风除湿等。温性的草散寒，增补体内阳气，提升水循环，能温经通络，散郁结。凉性的草，能降躁火，解毒凉血、清心开窍。草滋养了人，草的性情滋养人的性格、脾气、品性。人与草相通，也是人与自然相通。

漫步在北山村的畲药科普长廊，我从科普标示牌上了解到一些草的性能：金橘，畲族药名山橘子，有理气、解郁、化痰、消食、醒酒功能；射干，畲药名蝴蝶花，我一愣，原来射干就是蝴蝶花呀。小时候，拔一小株栽进盆土里，四五月就爆满盆，深紫的花瓣，白色的花边儿，像一群美丽的蝴蝶翩跹起舞，楚楚动人。去年，我家邻居还在楼顶晒着蝴蝶花，说有清热解毒，利咽化痰的功效。每一种植物都有特定的功用，真是大地无闲草。

长廊外，有农人晾晒的草药材，掇一小把，闻闻，晾干的药材散发着特有的香。每一种香，是药草独特的性灵，让它与别的草药区分开来，成为本草的标识。我从卖羊肉的肉铺上认识一种草，叫牛奶根，也名牛奶子，鲜草折断其根，会有白色的奶状汁液溢出来。用这草煨羊肉，肉汤飘出奇香，有滋阴补肾的功效。牛奶子煨羊肉，家喻户晓，成为民间膳食中的一道名菜。北山村里有畲家药膳馆，里面陈列着土鸡畲药包、雪丁花、畲家咸鸭蛋等。药膳招牌菜有畲家老鸭汤、畲家菅粽等。畲家药膳通过药食同源的原理，达到调和内脏，强身健体。

北山村独特的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，适合中草药生长，畲药种植达一千多亩。春天的田野里，种植最繁茂的是艾草。青青艾草在暖风中起伏，飘散出浓郁的清香，在一场和风一场细雨中，艾草节节向上，逐渐粗壮。农历五月，垄间艾草吸足了阳光雨露的精华，艾秆粗壮，叶片厚实，绒毛细密。北山村生产的艾草，不像北方艾，叶片宽大；不像海边艾，叶片粗糙。它有南方艾叶的细腻、清香，有山里艾叶的洁净。艾草收割时，各地订单纷纷而至。农历五月五，是采收艾草的最佳时期。这天，太阳直射点处于北回归线上，太阳午时位于天空正中，阳盛极点，是使用艾草的最佳时间。采收时，女人们头戴斗笠，面罩遮阳巾，手持长柄割刀，割刀伸向青青艾垄，一刀一刀，艾草倒伏在脚下，弥漫着草香。割刀继续向前，倒伏的艾草越来越多，银色的艾绒在阳光下泛着光亮。艾草一垄一垄倒伏，似一波一波银白的浪花，追逐割草人的脚步。割下的艾草，打捆、装运，送往蕉城、罗源、福州等地。艾草插在家家户户门旁，避邪驱祟；有的艾草捋叶、晾干，碎末，制成艾条。艾条燃熏，艾烟丝丝缕缕，接近人体，温经疏络，祛湿气，散寒气，推动气血运行。艾草熨帖人的每一寸肌肤，温暖人的每一条经脉。

北山村繁忙的采艾场景，让我想起《诗经》的描述：“彼采艾兮，一日不见，如三岁兮。”年轻时，以为它表达的就是单纯的男女思念之情，一位男子切切思念心中采艾的女子。却没揣测，一位去野地采艾草的女子，为什么需要整整一天呢？艾草如果采来家用，一阵工夫就一大捆了，哪需要耗上整整一天？可见，那采艾的女子跋涉远路，并且劳作艰辛。她是否和北山村的女子一样，头戴斗笠，脸罩丝巾，背上竹篓，汗流浃背地在野地里采艾？《诗经》中还有采薇、采芣苢、采葛儡、采杞、采蘩等劳作场景。上古时期土地上的植物，如：豆秧、艾草、车前草、藤类植物等，多是女子采摘。女子们身姿蓬勃，性格开朗，带着田野的草木香，富有满满的生命活力。诗经里的草木采摘，在北山畲村有不同时期的对应。

在北山村，草木有情，鸟雀有灵，生命和美，仿佛遇见诗经里的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