冯梦龙是明代杰出的文学家、思想家、戏曲家。我读其人是从“三言”和《古今谭概》开始的,其中的短篇小说《杜十娘怒沉百宝箱》《砚眼》《唐解元一笑姻缘》《白娘子永镇雷峰塔》等,或编入中小学教材,或搬上银幕,让我爱不释手。还有他的施政理念“一念为民之心”、警句“天无绝人之路”以及通俗文学理论和文艺思想“通俗演义,遂足以佐经书,史传之穷”等,至今仍有现实意义。
后因睹物思人,让我对冯梦龙有了进一步的了解。辛丑夏,我到寿宁下党参加学习调研,慕名参观了冯梦龙纪念馆和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公园、广场,走访了冯梦龙文学社和书画社。让我感到惊讶的是,一个外地人在寿宁当了几年县令,官不大、位不高、权不重,为何在400多年后寿宁人还以祀典的方式纪念他?我心存疑惑地向县委宣传部借阅了有关冯梦龙的书籍和研究资料,利用调研的一周时间,阅研了《寿宁待志》等书籍,一个可敬可爱的冯梦龙逐渐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。
1634年,61岁的冯梦龙在儿子冯焴陪同下从苏州出发,经过三个多月艰难跋涉,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山区小县寿宁。当时的寿宁满目疮痍,百废待兴。傍晚,冯梦龙独自一人站在房前,借着月光,面朝苏州的方向,心情复杂。为了一个小官,离家别妻数百里,从物产丰富的苏州来到这个偏远小县,两者不仅是地理和经济上的差距,更是心理和文化上的落差。那时的寿宁陋习成风,民风彪悍,重男轻女思想严重,有人把妻子租给别人生孩子,一年一两银子,三年期满接回,“典卖其妻,或赁与他人生子,岁仅一金”。也有久借不还的,于是写一张卖身契约,付上几两银子就算了事。农耕方式原始,往来行人货物全靠肩挑,“千年扁担万年筐,工钱不够饱三餐”。县城“东南相距不足半里,举足可周”。乡下更是一片凄凉冷落,“危峰幽壑,一望林莽,前后左右,叫呼不应”。百姓生活极其艰苦,若遇自然灾害,更是饥寒交迫、民不聊生,“地瓜当粮草,火笼当棉袄,棕衣当被罩”就是真实的写照。
面对如此恶劣的自然条件和封闭落后的人文生态,冯梦龙以书生的思维入世,以“大事小事,俱用全力;有事无事,俱抱苦心”“做一分,亦是一分功业;宽一分,亦是一分恩惠”勉励自己。他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,走家串户了解民情,扎实抓好当务之急的六项工作:一是均赋役。他发现赋税不均的主要原因是豪强隐匿田产,将赋税转嫁到贫苦百姓身上。对此他发布告示,丈量土地,清查田产,严惩恶者,均平赋税。此举安定了民心,恢复了生产。二是除虎患。面对老虎肆虐,冯梦龙上门找到猎手,捐资制作捕虎器具,半年里先后在山后、溪头、平溪抓捕三只老虎。此后,虎患遂绝,百姓安宁。三是筑东坝。寿宁境内有一条蟾溪穿行城中,溪窄水急,河床落差大,不易蓄水,为了解决百姓喝水难和水田灌溉等问题,冯梦龙请来石匠,修复了城东升平桥下的水坝。四是办学馆。设置“月课”,冯梦龙亲自给学生上课,讲解《四书指月》。五是惩恶霸。泗洲桥有一个土豪坏事做尽,欺行霸市,冯梦龙排除阻力将其擒获,绳之以法,振奋了民心。六是禁溺女。寿宁溺女现象普遍,冯梦龙写了一篇《禁溺女告示》,严禁淹女。他还鼓励有条件的家庭抱养女婴,对“抱养之家,本县量给赏三钱,以旌其善”,字里行间尽显拳拳之心。在冯氏执政的4年多时间里,寿宁社会面貌好转,百姓生活改善。为了建设一个廉洁的县衙,他还在县衙私署旁的老梅树下建“戴清亭”,以纪念前任戴镗为政清廉、务实为民,并赋诗《戴清亭》以明志,即“县在翠微处,浮家似锦棚。三峰南入幕,万树北遮城。地僻人难至,山多云易生。老梅标冷趣,我与尔同清”。
在寿宁期间,冯梦龙写下8首诗,其中《戴清亭》写得最好,好在树立一个榜样,寄予一个希冀,“俾为令者努力自强”。这期间,他还编著《寿宁待志》《山歌》《墨憨斋定本传奇》等。文如其人,文如其心。作为封建社会底层官员,能做到不说假话、空话、套话,而且实实在在为百姓办好事、做实事,实在是难能可贵。
当我驻足梦龙湖畔,心中有个疑问,面对赋税、虎患、典妻、溺女、打尪、教育等事关经济社会发展的重大问题,为什么来来去去15位县令都没有得到有效解决,最后还造成2人死在任上、4人被弹劾、3人降职的悲剧。也许是天意,寿宁把机会留给第十六任县令冯梦龙,成就了他的仕途之梦。同时,又因为“窘于资格”,使他在仕途上步履维艰,从而改变了下半场人生。
冯梦龙出身于书香世家,自幼聪慧,8岁举神童,11岁中秀才。然而命运弄人,8次科考皆铩羽而归。每一次名落孙山,都似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他的心间。在那科举至上的年代,家族的期许、社会的目光如芒在背。落榜的重创虽痛,却成为他人生转折的契机。他毅然决然地投身于文学创作与编辑的世界,开启了另一扇通往辉煌的大门。他穿梭于市井街巷,与贩夫走卒、青楼歌妓倾心交谈,倾听他们的悲欢离合、爱恨情仇,不仅为张润、爱生等名妓写传,还为爱生的去世到处筹集安葬经费。后来他与名妓侯慧卿轰轰烈烈地谈了一场恋爱,正当两人情意绵绵难舍难分之时,侯慧卿被老鸨卖给一大户。冯梦龙深受打击,悲痛欲绝,一口气写了30首《怨离诗》,其极度的伤心痛楚,跃然纸上。冯梦龙虽在青楼,但“情爱观”是积极的,真心实意地对待侯氏等妓女,对她们所处的卑微环境给予同情和尊重。同时,他还热情洋溢地歌颂忠贞的爱情故事。
少年时期这段经历,对冯梦龙来说至关重要,为其爱情小说创作和编辑积累了丰富的素材。受李贽、汤显祖等崇尚自由、追求个性解放的影响,冯梦龙扎根在小说创作和山歌、民谣等通俗文学作品的收集整理中,文学理念日益成熟。他深知小说不应只是消遣,更具教化之能,“崇儒之代,不废二教,亦谓导愚适俗,或有藉焉。以二教为儒之辅可也,以《明言》《通言》《恒言》为六经国史之辅,不亦可乎”。“三言”(《喻事明言》《警世通言》《醒世恒言》)从海量的宋元明话本中筛选、润色、整合,120篇佳作横空出世,规范了话本小说的文体,代表了明代话本小说的最高水平,为话本小说发展立下不朽丰碑。
“资格”可以限制冯梦龙仕途上的进取,但不能阻止他的济世理想。退休之后,随着满族铁骑的南下,农民起义烽火四起,明代王朝政权危在旦夕,冯梦龙忧国忧民地写了一首诗——《冬日湖村即事》。
为了防止三教“互相讥”,冯梦龙还编辑整理了《三教偶拈》,他站在经世致用的高度,调和三教,“于释教,取其慈悲;于道教,取其清净;于儒教,取其平实”。他从历史的高度和纬度出发,总结历史经验教训,弘扬爱国精神,编撰历史读本《纲鉴统一》。年过古稀,他还以“七一老臣冯梦龙”之名,撰写《甲申纪事》,对明王朝忠心耿耿。冯梦龙才高八斗,传世作品70多种,涵盖经史子集,涉及小说、戏曲、诗文、民歌、经学、史志等,为后人留下2000多万字的文化遗产。
《苏州府志》和《福宁府志》虽然都以文字对冯梦龙进行褒奖,“才情跌宕,诗文丽藻,尤明经学”和“政简刑清,首尚文学,遇民以恩,待士有礼”,但这与冯梦龙的文学等贡献相比是微不足道的,他留给我们的不仅是人类宝贵的文学遗产,还有一心为民的思想,以及8次科考落榜带来的逆境人生思考。为什么逆境能成大才,那是因为逆境中每一次跌倒后的站起,都是一次生命的升华;每一次心碎后的愈合,都是灵魂的重塑。冯梦龙用行动证明,逆境并非绝境,而是锤炼灵魂、激发潜能的熔炉。古往今来,诸多仁人志士皆在逆境中崛起,文王拘而演《周易》、仲尼厄而作《春秋》、屈原放逐乃赋《离骚》、左丘失明厥有《国语》。冯梦龙在逆境中的文学创作宛如一盏明灯,照亮了前行的道路,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,也为后世留下璀璨瑰宝。
吴风闽韵间的梦龙行迹,仿佛在告诉我们:一个人就像一滴水,微不足道,只有融入大海才能永不枯竭,并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灿烂的光芒。百姓就是大海,只要你心系百姓,百姓就会记着你。正如历史记着了炎黄,也同样记住了梦龙。
来源:福建日报
编辑:陈娥
审核:刘宁芬 吴明顺
(原标题:福建日报 | 又“见”冯梦龙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