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步登 摄
太姥山属蓝。蓝了一亿年。
那蓝,从海里来。据说,世上的海有50多种蓝。绀青、琉璃、千草、露草、群青、空、勿忘草、水……
一亿年前,这里是海。诞生了太姥山的蓝,是“露草”“群青”还是“空”?我想它是“空”的。空空之蓝,是大荒,是透而不明,是明而不透。一片海,游进山,满山的石头,或涧,或洞,或柱,或峰,或壑,是石的挣扎,还是海的再生?据说,太姥山是一座“空”山,满山空洞。山要做到挺拔、巍峨,那是本分。如若是空空的万丈之雄奇,定是山中之山才有的气势。
一亿年了,海一直藏在山中。
九鲤朝天,是鲤吗?不,是鲸,从海里游来的鲸。它在山上,以仰天之姿,望蓝。天青地碧,都为了它的蓝。不远处,沧海茫茫,也在听它的蓝。
“鲸”落大海,是死。“鲸”现太姥,是生。说它是鲸,是一厢情愿。说它是“鲸落”,一座海,就在它的身体里游动了。鲸,大海里的哺乳动物之王,死后缓缓落入深海,像星辰陨落。一头鲸的死,可以造就一个深海生态系统,若以自然之时间,要两千年。一鲸落,万物生。
太姥五十四峰,是峰吗?不,是鲸,是从海里游来的鲸。峰削青云,是鲸在云里重生。满山的晶洞,是鲸之泪。最深情的那滴,流在夫妻峰上,千年拥抱,都无法风干。最绝望的那滴,溅落在伤心岩边,日升月落,还是孤心如雪。最挣扎的那滴,淌在了七星洞里,鬼斧神工也难化其一二。最邃蓝的那滴,露草一样,停在一个叫“蓝姑”的女子身上。
遥远之前,上古时代,彼时之山,还谓“才山”,是大荒之山。蓝姑种“蓝”(靛草)于山,“蓝草”也是海水浸染过的草吧,不然从何而蓝?蓝姑极善,避乱山中,练蓝纺衣。洗蓝之际,山间清流顿成一脉幽蓝,溪之名,遂成蓝溪。溪之所向,唯有蓝海。但“蓝”心可鉴,不仅此。蓝姑种“蓝”亦植茶。蓝姑以白茶救治染疫村童,被村人敬为神明,后羽化仙去。由人而仙,蓝姑成了太姥蓝里的“琉璃”,一龛灯火,照彻大荒之野。
鸿雪洞前的白茶,已成白茶始祖,现在太姥山域遍植白茶,茶之芳泽,如海,如涛,波涌至今。以为茶中远近闻名的“福鼎白”,是脱胎于“太姥蓝”的。若无那道远古之纯蓝,便无今茶之醇之厚之白。
一鲸落,万物荣。一个女子,以蓝草之实、蓝溪之境、蓝鲸之魅、蓝海之心,哺育了一座山。从她始,太姥山有神,有仙,有佛,有五千年之诗赋,有高入苍穹之音,亦有低入尘埃之诉。有咫尺乡野之礼拜,亦有千里万里之奔赴。
步生和尚,一生行走在太姥山。海上仙都,于他就是一条路,一条修行之路,也是营造之路。他用50多年的时间,一块一块石头,凿通从山底到山顶的路。俯仰之间,海在海中,海在山中,海也在他手中。
太姥山上有两处回音谷,一处七应,一处三应。空谷回音,是山的悸动,荒凉,纠结。又是海的呓语,浪奔,浪流,卷起千堆事。
四百多年前,明朝著名哲学家、科学家方以智在《声异》一文中记载:“太姥有空谷传声处,每呼一名,凡七声和之。”“峡石七曲也。人在雪洞,其声即有余响。”9岁时,他即跟随任福宁知州的父亲方孔炤,在福宁州治霞浦生活。父子多次同游太姥山,空谷听传音,是父子间难得的游山之趣,听山之乐。
不承想,中年离京避祸,颠沛流离,方以智辗转又至“温麻太姥”,好友陈名夏南下特来看他,留诗云:“世乱藏身行路难,高飞鸟雀泣秋残。名山僧隐观沧海,荒谷人来看白冠。”“龙眠方子独身走,山下遇之真不偶。天涯儿女仍在否,不能相问踌躇躇。方子出金赠袖中,万里相思看北斗。”
太姥回音犹在,但境未迁,时已过,往日少年已是双鬓飞霜。方以智与友怆然离别,远走岭南,不久自沉于江西万安惶恐滩头。那刻,太姥山间,七声应处,或有决绝而凄然的回响。空谷回音,是人情冷暖,也是沧海横流。似乎只有“水”一样的蓝,才可以融化如此悲情。
清晨六点的太姥山,是“勿忘草”之蓝。寻蓝而登,遇雾。海口之雾,汹涌着上山,太姥雾天,年有百多日,那些幻雾,似来自远海故乡的亲人,它们抚摸每一块石头,像怀拥亲爱的孩子,一亿年不曾老去的孩子。
在紫烟岑上,我似乎又看到那只“鲸”。它在云端,在石上,在风里,在雾中,在世人的唇齿之间,在倾泻的天光之隙,在崖上的栀子花下,在峰尖的白茶香里。它一寸一寸游过时间,那是蓝的时间。
太姥蓝,无尽蓝。
来源:闽东日报
作者:刘翠婵
编辑:蓝青
审核:何冰如 林珺
(原标题:知乎者也|刘翠婵:太姥蓝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