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,听父亲说,丁家世世代代居住的祖屋,找不到也看不到,因为它已淹没于数十米深的翠屏湖底。那时,我常常猜想,老屋在水下,就像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赶路,它会迷路吗?
上了小学,从老师那里知道了详细的缘由:1958年,国家“第一个五年计划”重点项目古田溪电站兴建后,水位上升,将古田旧县城淹没,千年古城自此消失于世间。人生没有预定的剧本,一座县城亦然,在陆地上逾千年的城邑,一夜间竟沉到了水下,随之下沉的是多少惊心动魄的大戏,而湖面上却已然风轻云淡。
大学暑期归乡,在县里当差且通晓古今的姑夫领着我拜谒了古田城隍庙,在这里,我初次触摸到了旧城的些许痕迹。城隍庙,是旧县城西门下马亭城隍庙被水库淹没后重建的。门口的对联写明了庙内城隍的功绩——“开疆拓土县建,籍编忠顺垂万古;垦亩淳俗境宁,职纳俎豆继千秋”。庙里面,供奉着古田拓主刘疆。旧城,始建于唐开元二十九年,历史上因地连三府路通九县,一直是福州的望县。古时,地域较大、人口较多的县才叫望县,第一任县令便是刘疆。
走出城隍庙,泛舟翠屏湖,在湖心岛正前方,姑夫手指水面说道:“我们所在方位就是丁家祖屋。”仔细瞧,除了一汪湖水碧波荡漾,我什么也没看见,但可以想像,经过几十年的浸泡,祖屋的墙体早已坍塌,但极有可能墙根依然在,石阶依然在。湖水可以掩盖家园,却无法冲刷历史的痕迹。当年,朱德委员长泛舟翠屏湖,就写下这样的诗句:“湖水清平波浪无,楼船并进路航迂。岛中风景明如画,池上鸥飞甚款徐。”翠屏湖很美,但是美好的背后亦有着别样的乡愁。
还记得谈恋爱时,曾在狮公山吉祥寺塔——这座旧县城唯一的原拆原建的见证物前,告知女朋友我曾拥有七进几十间房,那可是大户人家。这是旧城老家提供我吹牛的最大资本,除此之外,我对水下那个传说中的城与家,确实没有具象的记忆,也没有感性的认知,但对生于斯长于斯的长辈而言,是一生的思念,是至死的牵挂与永远的乡愁。
曾入学黄埔军校长沙分校、在上饶打过日本兵的二伯,90岁后整天叨叨着要回家。他要回的家正是旧县城。人老了就想念儿时生长的地方。那年春节,我与南平图书馆工作的五叔带二伯到极乐寺前翠屏湖边,告诉他:“家,就在湖底下,再也回不去了。”二伯望着湖水自言自语地说:“老家房子有几十间,丁家百来人都住一起,热闹呀。”他又问:“五弟,你还小,还记得吗?”五叔回道:“当然记得,昨天的事可能忘了,但小时候的事,还历历在目,恍如昨日。”
就在那一年的初秋,老人走丢了,找不到回家的路,亲朋好友漫山遍野地找。直到第三天凌晨,透过灌木丛斑驳的树影,看见二伯拄着拐杖,像一段“朽木”直直地立在山头。我们发现,他朝向的前方正是翠屏湖,他还是想回到儿时生活的那个家。2012年,冬天很冷,这位经历无数坎坷的黄埔老人,闭上眼睛孤独地走了。至死,都没能与旧城、老街、祖宅道个别。变迁的世事与无常的人事,让他回不到老地方,也找不到旧时光。
我的四叔1948年去了台湾,1982年因病去世。去世前,四叔似有预感,一直恳求生长在台湾的四婶,一定要带着孩子回古田老家看一看。生前,四叔常给四婶讲述老家房屋很大很大,田地很多很多。今年夏天,我们陪同四婶到老家极乐寺前的翠屏湖,湖底下安放着四叔所说的家与田,四婶也只能隔水相望,隔湖兴叹了。那天,家乡无云,一片空白,与看不见一草一木、一砖一瓦的家一样,又模糊又透明。四叔可能不知道,他的家早已淹没于深深的湖底,而在天上的四叔一定会感知,无论在“陆上”还是在“水下”,那个纬度就是生活与生长的童话世界,就是一生一世魂牵梦萦的家园,虽然已经永远无法抵达,但总是永远的根与脉!我想四叔穿过时空,一定看到了吉祥塔边久违的云水,落日余晖下的袅袅炊烟,儿时嬉戏的清溪,听见老母亲呼唤的乡音。
看不见的家园,只能在梦里,在心里,在岁月的长河里。谨以此致敬我的父辈!
来源:闽东日报
作者:东方一丁
编辑:蓝青
审核:何冰如 林珺
(原标题:知乎者也|看不见的家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