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于城里人来说,繁华意味着喧嚣,而寂静却是可贵的。而对于农民来说,寂静意味着贫穷,繁华却是他们向往的。
午后离沪。一个人坐在开往南方的动车上,忽然就想起了这样一句话。是的,我刚离开沪上的喧嚣,对于寂静,我忽然有了多维的体悟。于是,想起了刚去过的南方石寨——寂静的杜家堡。
闽东古建,砖木混建有之,土木混搭有之,砖土木混建者亦有之。村落布局也大都是开放布局,整村砌城墙与寨门者,极少。福鼎赤溪杜家堡古村寨便是少见中的稀罕。杜家堡整寨以碎石砌城墙与寨门,杜家九兄弟九厝落于寨内,均卵石铺道筑基,虽以土木建屋,但院落隔墙也均已卵石砌就。就地取材,对于石材的情有独钟,令杜家堡成为闽东古建的石村个案。
卓仕尉/摄
走进杜家堡,就好像初阅一本发黄的杜氏家谱。那仅有一人高的寨门,就如家谱的封面。碎石垒墙,皱褶满面,爬满的常春藤,恰如垂发及膝的族长,以足够的耐心,等待着我们后知后觉的迟到。面对尊者,我只好用蹑手蹑脚来表达我的谦卑。面对历史,我从来不敢妄下是非论断。我们能看到的历史,那都是强者的赓续。因此,我从来都是膜拜能赓续的遗存,它能存在至今,必有其合理性,无论依然喧嚣,或寂静。杜家堡是寂静的。你说它寂静,是不是说它有些荒芜?其实不然。历史是位尊者,他把这座古石寨原原本本地托付给四百多年后的我们,这种坚毅如岩的传承与坚守,这正是我们所处的时代所需要的。我们何其大幸。
我曾经去过马克思的故乡,德国的特里尔小镇。它号称是德国最早的“城市”。如今,这里是德国游必来的胜地。这不仅是因为它有马克思,更难能可贵的是,特里尔满街的千年古迹,原汁原味地保存了古罗马时期城市的原貌。那次,我们去的时候,逛了建于公元初年的特里尔古罗马桥、圆形剧场、罗马浴场、君士坦丁大殿和十五世纪的特里尔主教堂。这些千年遗址有些是残垣断壁,有些是斑驳裸漏,有些的城墙上甚而荒草萋萋,遗址内几乎都是真空、裸露,没有国内目前流行的所谓修旧如旧的复原修缮,没有那些仿古的家居或装饰件放置其中,更没有场景再现的伪文创。欧洲古建筑全为大石块建筑,那种千年石构建筑的雄伟感、粗粝感,已经足以让我们震撼,足以令人想象着古罗马是个文明与野蛮混杂的强大城邦。如有其它的文创与附设,反而是多余。
夜晚,我们入住在一个玲珑精致的小镇宾馆里。晚餐后,我们闲坐在宾馆外的路边摊位上,端着大扎,喝着德国的黑啤,陡然看见路对面有一座已经斑驳得有些漆黑的石构古城门,足有30米高,便觉得是有些怪异的庞然大物。导游告诉我们,它叫尼格拉城门,又称“大黑门”。古罗马人喜欢大块的立方形砖石建筑。这座城门中,最大的石块就有6吨重。做为德国境内罗马遗迹最为丰富的城市,大黑门是特里尔最靓丽的名片。这座大黑门,也是千年古建,初建于公元180年。那时,特里尔的罗马军团的士兵们,从这里出征,又从这座门归来。之所以叫它大黑门,那是因为历尽千年雨打风吹,尼格拉城门外观逐渐变得漆黑。我想,正是这保存着的“漆黑”,它吸引了我,让我会无尽地想象着古罗马四处征战的尘嚣飞扬,甚而会想象着那些“污迹”是古罗马士兵的血溅残留,千年之后,由红及乌。它没有清洗刷新,那是德国人对“大黑门”的尊重,对历史的尊重。
走进杜家堡石寨,我忽然恍惚回了特里尔石城。虽然特里尔古建是大块的立方形砖石建筑,宏伟之至,而杜家堡是用碎石与鹅卵石砌成的江南小筑,小巧玲珑,但他们有个共情的连接点,那便是:原汁原味。
走近杜家堡的城墙,常春藤已经疯长了四百多年的岁月。沉绿与鲜绿集萃层叠,满墙的斑驳与生机,这是古堡中唯一可以和我们对话的生命体。踟蹰环顾间,我似乎感觉,这沧桑的墙体是来自历史深处的使者,令我将过去与现在连接。穿越时空,我们可以感知,杜家堡的倡建者,为了杜氏家族的源远流长,生生不息,防匪御寇,是如何地在城墙的“高度”与“硬度”上下功夫。古堡建有两座城门,相距仅百余米。古城墙全长600多米,占地面积两万多平方米。城墙由零星花岗岩石和“溪江石”块砌成,最高近四米,底座宽平均约三米。如此设计,对付冷兵器时代的盗匪们,应该是坚如磐石,绰绰有余。城墙外还有一条小溪自西往东环墙流过,杜家人因势利导,置为护城河,设双重城墙,民间称为“双城”,注重了防御的双保险。这种规模的石城墙在闽东古村落中应该极为罕见。杜家堡的首倡者们,是负责任的。他们对于杜氏家族后世安居繁衍殚精竭虑,他们的意志、权威与威望,已经足足地体现在了这座古城墙的设计、建造上。虽然历经四百多年的风雨,杜氏祖先的人设与温度,我们依然可以感知。
卓仕尉/摄
杜家堡的所在村落叫赤溪,古名“漆溪”,位于杨家溪上游,九鲤溪溪畔。明清民国时期,先后有吴、禇、王、杜等姓迁居此地。现在保留有部分民居建筑,最有特色的便是“坑里垅”的杜家堡。
据说,杜家堡肇基始祖叫杜士冕,是九里杜氏二十七世祖。康熙三十六年(1697),杜士冕在他58岁的时候,率宗亲从九鲤肇迁漆溪坑里垅。康熙六十年(1721),也就是在杜士冕81高龄的时候,开始大兴土木,“复架后屋四扇两厦及两庑并左横楼、书仓楼”。接着,又分别于乾隆六年(1741)、三十六年(1771)、五十六年(1791)经后代复建、培建、辟建,才建成如今的规模。也就是说,杜家城堡最早也应当是康熙前后时期开始建设。杜家先祖杜士冕是在花甲之年,以致半寿之暮,期间有22年的殚精竭虑,艰辛创业,才实现了杜氏家族从筑基初建到“复架”扩充的肇基之梦。“肇基”何意?它不仅包含了开基先祖的勇气与创造力,而且包含了对于家族未来的预见与信心。“安得广厦”之梦,是每个中国式家族保有赓续欣荣的最初梦想。
杜士冕对于杜氏家族安居繁衍之所的风水、交通及院落的选址、布局设计也是极富东方智慧。
杜家堡三面环山,一面临水。尤其是背后负山,形同一个“状元帽”,深谙风水之说。山体环绕视为屏障,藏风聚气,阻挡不利的风向和气流,免受恶劣天气的袭扰。一面临水,不仅是生活之必备,更重要的是,在风水学中,水常被视为财富的象征。一面临水的布局有助于聚集财气与机遇。山水相依,宜居之地。
杜家堡还地处交通要冲。古堡城门外铺石道,中碇条石,两翼路肩护石子。南抵霞浦龙亭关,北达蒋洋铺驿,又令杜家堡南北通衢。
走进古堡的寨门,就如掀开祖传的族谱。主城堡大门楼在南面墙的中央,四扇三厅。大门楼有一个大门,高约有近三米。左右边的两个小门。平时大门关闭着,左边的小门也关闭着,家族成员和普通访客出入从右边的小门走。只有在重大事件或迎接尊贵客人时,大门才打开,从大门经过。这符合古时尊卑有序的基本准则。正门的开启象征着对尊贵人物的尊重和礼遇。这种习惯在家族大宅院中尤为明显。当然,还有安全方面的考虑。那时,闽东匪患成灾,平时紧闭正门,只从偏门出入,可以有效防止盗匪侵入,或外人随意进入。
古堡内的院落布局设计,也是体现了中国乡绅文化的家庭观与价值观。其实,杜家堡就是一个封闭式的家族“大宅门”。整个城堡略呈椭圆形,占地面积约23亩,原先有8座木构民居,后一座坍塌,目前存有7座明清风格的老宅和一座杜家祠堂。古堡内居住的全是杜氏族人。他们毗邻而居,巷道、甬路转承相接,形成梯进式,通达各个庭院。尤其是卵石甬道,虽芳草萋萋,却也宽敞平展,其宽度在闽东其他古村落中也是少有。流连甬道,青草摇曳,犹入时光隧道,引我去四百年的尘封。这样的古堡建筑不仅有军事防御的作用,也是杜氏家族在本村的荣耀和地位的象征。古时,修建城堡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、物力和财力,通常只有地位显赫、经济实力雄厚的家族才能承担。当然,杜家堡更是家族成员血脉相传的圣地。四百多年来,古堡见证了杜氏家族的成长、挫折和荣耀。随着时代的变迁,人们对村居条件也与古代相距甚远。如今,杜家人已整体搬迁至古堡前的赤溪新村,居住条件大为改善。在古堡与新村之间穿越,想必是传达着杜家人的对过去和未来的承诺与憧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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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堡内的单体建筑风格更是由先祖统一规范设计。哪怕代代复建,也必须上下一统,以示家族传承。古民居皆为清式二至三层明楼,一式的坐北向南,一式的一二进合院式,一式的穿斗式悬山顶,一式的单体通面阔在三四十余米之内,通进最深也不能超过四十米。大门、门廊、正厅、天井、后厅的组合是必须遵守和一致的。当然,也有部分正厅由影壁隔开,天井由鹅卵石布成环状图案,大门楣上题“福星高拱”。杜家先祖对建筑的用工考究与精致,也是有很高的要求。在古建里走走停停,我发现,那些触目可及的门窗、雀替雕刻的花卉、瑞兽及琴棋书画图案,虽然有些蒙尘,但轻拂之后,依然难掩细密精致,手艺精湛。
最核心的古建是杜氏祠堂。祠堂是家族情感的记忆。杜家祠堂就建在大门楼内,一层砖木结构,六扇五厅,占地近700平方米。天圆地方的总体格局和横梁排列错综复杂,令杜家堡祠堂建筑风格独具。这座古建建于明末清初,由肇基始祖杜士冕和弟弟杜士昇所建,距今已有四百多年历史。
最有价值的单体建筑,是列为文物保护单位的12号古民居。这座古建木质窗棂、黑瓦廊檐,曾是杜家人的“族塾”。踟躇在长方形的庭院里,方方正正的石广场上,似乎隐约传来平平仄仄的吟诗声。“读而优则仕”“万般皆下品,惟有读书高”这是古代乡绅希望家族代代传承兴旺的总动员令。杜家先祖在古堡里专设有“族塾”,便是极有一番远见。家族中,曾有名杜琨者,自号三余道人,在某个清明节,一气呵成《春游诗三十章》,以“遍押上下韵,出语秀丽”而声名大噪。后来,他考入北京大学,被聘为哈尔滨师范学堂等大学讲师。有《北游吟草》《闽东诗钞》《霍童倡和诗》《作诗法讲义》等著作刊行。杜琨的父亲杜慕莲,是个庠生,著有《含翠楼诗稿》,易学大家黄寿祺为之作跋。杜柳坡是杜琨的二哥,也是佳作连连,被收入《福鼎文史》。注重教育,以致书香门第,令杜家堡超脱了世家农耕的社会地位,代表了儒家文化中的精英家族形象。在古时的赤溪村中,杜家成为令其他家族羡慕的旺族。
杜家堡垒石筑墙,九座连环,虽然人去楼空,却因寨居莲花底座,坐北朝南,厝落有致,背山临水,足让我依然感知着杜家堡倡建者的智慧风水,无处不在。走进屋内,仿佛族人都是刚已匆忙离去,那些古石器、古牌匾,还有梳妆台、斗笠、算盘、石础和磨盘种种,遗落于古井、厢房、正厅、后院,和风尘、野草、野花相伴同行,无为随意。午后的阳光踱着步,也随意地沐浴、照射着它们,那都是一幅幅沧桑的光阴小品。这胜过当下太多“有风等你来”的矫饰与东施效颦。
如今,赤溪已成“中国扶贫第一村”。在日趋繁华的新村之后,杜家堡依然保有着寂静,更不因资本的冲动,而轻易地改变原味的容颜。原汁原味,这真好!你来不来,我都在。我还是原来的我。我喜欢这种松弛感。
从特里尔到杜家堡,在繁华里,面对遗存,请保有一份敬畏。原汁原味地遗存,不言自威。这正是杜家堡的魅力所在。
来源:闽东日报·新宁德客户端
作者:郑承东
编辑:林宇煌
审核:刘宁芬 周邦在
责任编辑:林宇煌
(原标题:幸福福鼎·多彩乡村|郑承东:寂静杜家堡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