闽东之光
宁德县青靛业往昔
淡坪村头光绪三十三年的官府禁无赖碑
青靛,也叫“蓝靛”,是一种加工“蓝草”之后得到的植物染料。种草制青,俗称“青靛业”“靛业”,是一个悠久的产业。一个世纪以前的宁德县,这是一种可与茶叶、麻丝相提并论的行业。但是从清末开始逐渐衰微,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已不成产业,如今只留下一丝余烬残薪。
传统制青工艺
以前民众多穿蓝色衣,将白布染蓝,必用青靛。这是古代中国的原产,《诗经》时代就有“终朝采蓝”的诗句。清末,著名的天足运动(废除裹足)的发起人立德夫人(AliciaE.Nevalittle1845年——1926年)写过一本流传甚广的社会观察著作,书名就叫《穿蓝袍的国度》。在半个多世纪前,宁德乡村民众还经常穿苎麻织成的粗布。这种粗布色白,有人采集一些草熬汁,或用荔枝木煮汁,染成淡红色、赭色,但大部分使用青靛染成蓝青色。二十世纪六十年代,在宁德县城小东门仍然有一间染布店,有的山村到七十年代还零星生产青靛,七都镇淡坪村迟至1976年,还向霞浦县某地出售过青靛。
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”。青靛,产自蓝草。蓝草制成青靛,需要特殊的工艺和器具。云淡坪村曾经有过规模较大的制青业,如今知晓这门传统工艺的只有寥寥数人。五十余岁的谌洪绥,是这个存在了上千年的产业最后的见证人之一,据他介绍,土法制青靛工艺大体如下。
一、种青。蓝草宁德方言也称为“青”。清乾隆县志载:“大青,制为青靛,可以染。高二尺,性好阴。栽于背阳之处。”实际上,可制蓝色染料的植物有多种,包括有马蓝、大青、木蓝等。如今所能见到“大青”,据说就是中草药板蓝根,因其治疗腮脉炎、感冒效果甚佳,有些山村的园边屋角仍有分布。大青属草本,多年生。高约二尺,可收获二年。第三年刨去再种,方能保持效力。
二、浸草。割下草后,浸在池中三天左右,至半腐,水即呈青色。捞起渣稿,加石灰水。灰水加多则硬,加少则软,对产品皆有影响。
三、拌料。二至三人各执一柄称为“胡麻”的竹柄工具,在池中搅拌拍打,称为“打青”。约半个小时后,菁水中可见“花”(沉淀物)出现。
四、沉淀。青池有上下两池,浸、搅、沉淀都在上池。沉淀一天左右,上池放水,将呈绿色的“苦水”排走不用,下层呈青色的沉淀物放至下池。下池称为“底塘”。
五、过滤。用棕布制作的过滤布将水滤去。余下为青靛成品。青靛成品软质,略似豆腐状,需置于特制的木桶中,上覆芋叶。至此,便可出售。
保持完好的百年前的沤菁池
“青客”渊源
种蓝草与制作青靛的人,古时称为“青民”“青客”。明清时期,东南沿海人口迅速增长,纺织业对染料的需求不断增加,闽、粤、赣、浙等交界处的山区地带,成为植物染料生产发达之处。染料“福建青”在清朝时曾名闻全国,特别在闽西,形成了辐射江浙与广东的染业中心与染料输出中心。大约于明朝嘉靖年间开始到清朝中期,闽西一带“青客”分批次陆续来到宁德县,开辟山林荒谷,种植蓝草,制作青靛。
清乾隆四十六年(1781年)成书的《宁德县志》真实地记录了关于制青业的源流、当时规模和复杂的土地关系。
“如西乡几都,青客盈千。”
“县地山交海错,高者山石嶙峋,卑者潮土盐碱,垦辟即艰,植物亦鲜。居山者不事锄畚,听从青客佃作。”
“邑以种青为业者,大抵汀人也。”
如今蕉城区境内一些山村中的邱、邓、江、王等数十姓,其先祖由闽西一带迁入,可能是“青客”的后人。还有部分畲民的先辈,也从事种蓝草的行业。
清乾隆县志记载,明代嘉靖(1522年—1565年)时,宁德县无论城乡,除屋子墓地等为民众所有之外,高山深谷都是“官山”。嘉靖初年,始有外地人来宁德县境内种草制青,官府则按山界面积及种青户数量“置簿收租”。但是嘉靖辛酉年(1561年)宁德城关被倭寇所破,官署及民房都成废墟,档案契约等全失。此后,官府失去对这个山地权属的控制。随着种青客的不断到来和产业的发展,当地的“土豪”便出面,每年提出一个笼统的数字,向这些外来的种青客收租。两百年后,到清乾隆年间,宁德县府仍然主张这些山场“悉属官山”,要求“各乡青客、青牙”向官府登记造册。但是,由于豪强私占的时间太久,彼此之间买卖山场多次,这种要求只能成为一种设想。县志的修志者也无奈地认为,“归之公家,未为不可”,并非是一种强制的措施了。
当然,在这些移民到来之前,闽东并非没有制青业。福鼎关于太姥、“蓝溪”的传说,曲折地透露出闽东种蓝制青的历史十分悠久的信息,《福鼎县志》载:“尧时有老母,种蓝于此,后仙去,取名太母”。区别在于,“青客”到来之后,闽东的青靛成为大宗商品,走向域外。到清朝康乾年间,随经济发展,经营制青业获利可观,其中荦荦大者,多为闽西客商。坐落于宁德旧城东南隅今东湖社区的天后宫,建于乾隆二十七年(1762年),宫内有一对镂空龙凤玄武石柱,上有“鄞江青客制”等题刻,表明当年宁德县制青业与闽西汀洲的关系。
繁盛的过往
青靛在工业文明进入中国之前,是宁德县重要的出口产品。早年间,金涵、石后、洋中、虎浿等山区,漫山遍野皆种蓝草。如今在一些极为荒僻陡峭的山坡上,隐然可见梯田痕迹,乡老多认为是旧时“种青”留下的。除西部山区之外,霍童溪流域的山区地带种蓝制青也相当广泛。因此,清代乾隆年间,官员从以农为本的观点出发,认为影响了粮食生产,对此颇有非议。
在清代和民国初期,西乡一带的青靛多经汀洲客商收购,销往江浙及广东一带。这是一个利润相当丰厚的产业。清代《宁德县志·卷一舆地志·物产》中有“关口榷税充额,惟此为广”的记录,还明确记载,“于今西乡未尝种桑麻,而所产之利固几倍于桑麻也”。旧时一些村庄因此而经济繁盛,至今仍有当年“城里开钱庄”“城里海鲜送到村里来”等传说。
这个行业的衰弱,起自清末民初,其背景是现代大工业对手工产业的摧毁,是一种新旧文明的嬗变。二十世纪初,德国人从煤油中提炼出有机染料,清末,德国所产染料进入闽东,旧志中有“同光以近,台湾之洋靛输入,靛业遂衰。近时西洋靛充斥,比土靛力强二十倍。土靛十二斤半,仅当彼十两。色较鲜而廉”的记载。据《三都澳论》(作者谢忠辉)附表四十二《三都澳口岸历年进口大宗物资表》记录,1911年、1912年、1913年、1914年这几年间,进口染料值关银分别为995两、1021两、2800两、2901两,这还不包括大量进口的“香港染色案布”“红布”等产品。在现代大工业面前,传统手工产品必然要逐步退出历史舞台。
沤菁池的排水口和环状的封闭(图左下方)
制青业的遗迹
旧时,在宁德县城北郊大路的数十座石牌坊下,也就是今军分区大门西侧单石碑坡下,有地名叫“青池头”。二十世纪六十年代,这里仍然可见到若干用三合土打制成的圆形池子隐没于荒草间,这就是当年宁德县城里生产青靛的地方。据老人回忆,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时,依傍着涧水,这里从高到低分布着三十多口制作青靛的池子。
至于在宁德县山区当年究竟有多少村庄以制青业为重要生计,已难以详细考查,但不少传说都证实在百年以前,一些边远的山村有过种植蓝草甚至加工青靛的历史,直到如今,在七都淡坪村、黄莲坑村,虎贝东园村、霍童新坑村等地还能寻觅到当地的遗迹,而霍童小石岭上的百井村,更是以年拥有百余口沤制蓝草的“青井”而得名。
淡坪村
七都镇淡坪村,或称云淡坪村,位于城区西北高山之中,离城大约四十里路。这是一个十分静谧的村子,正如它的名字一样,在冬日的照耀下,远远近近山头与蓝天上丝丝白云构成悠远的意境,不语的风中,黄墙乌瓦从林间出露。一条山涧从村边流过,山涧被精心打造成渠。在渠的两侧坡地上,细心观察,可见草丛中出露着一些丈余见方的石砌池子,这就是制作青靛的“青池”。
淡坪村青靛行业曾盛极一时。清代至民国初年,方圆三四十里的金涵、石后、七都等山村普遍种植蓝草,收获之后,送淡坪村或城关“青池头”加工。传说最兴旺时,淡坪村旁山涧边布满着石砌青池,多达百余口。
在淡坪村村头的小庙前,立着一通青石古碑,是清朝光绪三十三年(1907年)官府所颁布的告示,其内容是警告“游手好闲者”和“群丐”不得偷盗和勒索当地百姓。此类石碑在赤溪宣洋、七都外洋村都曾发现,在一些畲村也有发现。碑上内容反映了社会动荡的百余年前,这些边远村庄里勤勉而略有资财的手工业者被侵扰的状况,同时,可能也折射出这些村庄的土地权属当时仍然较为模糊的情况。
但是,正是这些被原来的土著视为外来者的“青客”和畲胞,参预了人类对蕉城区广袤山地的最后开发进程,并打造出利润相当丰厚的一个行业。
如今,人们行走于淡坪、黄连坑、新坑村等当年号称富裕的山村,看到的是与喧嚣城市完全不同的寂静景象。一个曾经强盛的产业的余晖在荒草中渐渐消逝,一种久远的生活方式在这里画上了终止符。
但是心口相传的技艺留下来了,智慧薪火的余烬传到了今天。青客的背景已经暗淡,与此同样命运的,还有当年的染布业、榨油业、制纸业、制糖业等,留下残破零星的水车、碓楼、石碾……让后人凭吊,任由现代访客想象先人的智慧与生活状态。从保存文化火种,寻找心灵家园的需求,以及发展旅游事业的角度来看,这些尚存于乡间的农业时代手工产业的许多遗物,都是一份宝贵的遗产,值得人们去重新认识。
来源:闽东日报 甘峰 文/图
编辑:刘宁芬
审核:邱祖辉 周邦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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